本刊记者 焦艳 张淑秋
2025年3月,《厦门经济特区个人破产保护条例(草案)》(以下简称《草案》)公开征求意见,《草案》在充分吸收深圳、浙江、江苏试点经验的基础上,结合自身定位和改革需求,形成独特制度框架。《草案》更强调“保护”,不仅体现在名称上,更体现在制度细节设计中。
平等保护各方主体
长期以来,我国企业破产法因仅规范企业法人而被学界称为“半部破产法”。然而随着经济活动程度加深,个人债务问题越发复杂多样,当个人陷入资产不足以清偿全部债务或丧失清偿能力时,如何妥善处理个人债务、平衡债权人与债务人的利益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
作为对制度空白与实践需求的回应,厦门经济特区率先将“保护”理念嵌入立法理念,《草案》起草工作组副组长兼秘书长、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徐阳光说,与其他立法不同,厦门此次将“保护”二字写入条例名称,以突出个人破产制度的保护功能。需要注意的是,“保护”不是仅仅针对债务人及其家庭成员,而是依法对各方主体进行公平保护,并强调社会整体福祉的增进,突出表现为债务人与债权人两个维度。
“《草案》深度契合区域经济特质,以更大力度保护诚实而不幸的债务人。”参与《草案》起草的专家之一、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教授王斐民说,截至2024年底,厦门市登记在册的个体工商户多达46.39万户,这些活跃的市场主体是经济健康发展的基石。在市场竞争中,一些债务人因意外变故、经营不善等原因陷入债务危机。他们并非恶意逃避债务,而是渴望得到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个人破产制度允许这些诚实守信的债务人依法申请破产保护,通过重整、和解或破产清算等方式优化资源配置,帮助其摆脱过度负债的困境,给予其“松绑”,让其重新规划工作与生活。因此,厦门迫切需要建立个体工商户、个人独资企业等自然人经营类企业的破产保护制度,以有效回应自然人从事经营活动出现债务困境时的制度保护需求,以促进个人创新创业的积极性。
从债权人角度来说,在债务人无法清偿全部债务时,通过个人破产制度,可以对债务人的现有财产进行全面归集、市场化处置。同时,通过公平偿债原则平等保护债权人,从而防止债务人有偏颇清偿行为,实现债权人公平受偿,也警示债权人识别风险,防止纵容过度负债的发生。
明确个人破产的主体适用范围
构建完善个人破产制度,明晰个人破产的申请主体和适用条件是重要一步。
《草案》第二条划定了适用范围:在厦门经济特区居住且参加厦门社会保险连续满五年的自然人,不能清偿到期债务,并且资产不足以清偿全部债务或者明显缺乏清偿能力的,可以依照本条例进行重整、和解或者破产清算。
王斐民说,从域外立法经验来看,通常将消费性负债自然人纳入调整范畴,但基于我国社会信用体系建设尚处于完善阶段的现实,厦门立法采取渐进式路径具有合理性。具体而言,制度推行初期将适用主体范围限定为因生产经营活动产生债务的商自然人,包括个体工商户、农村承包经营户的经营者、合伙企业的合伙人、个人独资企业的投资人等主体,同时设置“人民法院认定与生产经营相关”的兜底条款,为特殊情形预留司法裁量空间。
厦门市人大法制委有关负责人表示,法规实施起步阶段不宜放得太宽,先将主体适用范围限定在因生产经营负债的商自然人,并按照循序渐进、分步实施的原则稳步推进。同时,在重整程序、清算程序中明确规定,因奢侈浪费、挥霍财产、赌博或者其他违背社会公序良俗行为导致的债务,不予豁免。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以及社会信用体系的逐步完善,再将适用主体范围逐步扩大到包括消费类自然人在内的其他主体。
特别破产程序契合实践需求
据介绍,厦门借鉴深圳和域外经验,认真吸收最新研究成果,并结合地域实际,创设三类特别破产程序:遗产破产、夫妻共同破产、个人与企业法人合并破产程序,丰富了个人破产程序内容,更好地满足司法实践需求。
《草案》规定,被继承人死亡时遗产不能清偿全部债务的,可以依照本条例规定进行破产清算。业内观点认为,该规定为遗产破产案件搭起程序框架,为遗产破产案件的办理提供抓手。王斐民说,这项制度在《深圳经济特区个人破产条例》中没有规定。厦门的规定既是为了确保遗产债务得到统一公平清偿,也有利于保护遗产免受继承人的消耗以及继承人免受遗产债权人的干扰,平衡债权人和继承人的合法权益,化解矛盾纠纷。
夫妻共同破产程序是《草案》首创的另一制度。王斐民在调研中注意到,法院一般从财产的来源和性质、财产的管理和使用等来综合证明“家庭财产高度混同无法区分”。关于财产来源和性质,一般审查是通过继承、赠与、购买等方式获取,还是通过经营、劳动等方式积累。若财产来源和性质不明确,或存在双方共同贡献,则可能导致财产混同。关于财产的管理和使用,一般审查夫妻双方对财产的管理和使用情况。然而在实务中,债权人仍然存在举证困难的问题。如何在破产申请前,给予债权人一定的调查权利,值得论证。
同时,因企业破产产生的自然人连带责任担保债务问题值得重视。据了解,金融机构在向民营企业发放贷款时,往往会要求企业在提供抵押担保的同时,要求股东(实际控制人)及其亲属以其个人财产为企业提供担保。这种担保属于无限责任,在企业无法偿还债务或破产时,股东及亲属就要承担起连带责任。鉴于个人破产立法的空白,如果这些保证责任不能合理免除,会导致股东及其亲属一直背负沉重债务,不仅会降低创业者热情,更容易诱发一系列社会民生问题。
“个人与企业合并破产制度包括程序合并和实质合并,前者是指本人和相关企业均具有破产原因时,由该个人、个人的债权人以及企业申请合并破产,法院进行程序合并审理,后者是指如果人民法院审查后发现个人和企业法人的财产高度混同,无法区分或区分成本过高,则可以裁定实质合并破产,即把企业法人的财产和个人财产作为破产财产集合,按照法定顺序同时清偿企业法人的债权人和个人的债权人。个人与企业法人合并破产程序制度的推出,可以一次性解决个人破产和企业法人破产保护中的诸多问题,更有利于提高审判效率和重整成功率,同时能够让破产给企业和个人带来的不利影响降到最低,保证其快速走出阴影,重回创新创业的轨道。”王斐民说。
严防“逃废债”保护债权人利益
如何防止债务人借助个人破产程序恶意逃避债务,也一直为社会各界所关注。部分声音担忧,个人破产制度可能会鼓励一些“老赖”超前消费、肆意举债,然后通过个人破产制度“钻空子”,利用破产程序恶意逃避债务。
《草案》聚焦保护“诚实而不幸”的债务人,同时通过多项制度设计严防恶意“逃废债”行为,切实维护债权人利益。首先,对于不得免除的债务类型和情形作出明确规定,例如涉及恶意逃债、虚假申报、隐瞒财产等行为的债务,均被排除在免除范围之外。《草案》还要求债务人持续履行信息披露义务,保障破产程序的透明度和公正性。其次,《草案》对债务免除条件设置了严格条件。只有债务人恪守诚实信用原则,履行应尽的申报、配合调查等义务,并遵守法院作出的行为限制,方可依法获得余债免除的资格。最后,《草案》将债务免除和权利限制的节点设定在“免责考察期”届满。考察期内,债务人需经受持续监督,确保其行为符合法律规范。此外,法院在受理破产申请时,会同步作出限制债务人高额消费、转移财产等行为的决定,防范财产流失和逃避执行。
值得关注的是,《草案》还建立鼓励清偿机制,即债务人在免责考察期内主动偿还剩余债务并达到一定比例,可以提前结束考察期,既能保护债权人利益,也能激励债务人诚信履约。
对于利用个人破产制度恶意“逃废债”的违法行为,《草案》明确将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并设立免责裁定追溯机制。如果事后发现债务人隐瞒财产或存在重大不诚信行为,法院可撤销豁免决定并追究相关责任。
“个人破产制度是社会信用的试金石。”在王斐民看来,个人破产制度与社会信用体系建设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个人破产本身是对社会信用的一种促进、应用和完善,社会信用体系的良善在于促进市场新陈代谢,而非剥夺“诚实而不幸”的债务人“重生”的机会。当前,不论是深圳条例,还是正在公开征求意见的厦门条例,在清算、重整程序上都对不诚信债务人设计了相应惩罚机制。
编辑:白楚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