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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里的读书会

2024-04-23 11:14:23 来源:法治网 -标准+

□ 王涌

前天阳光明媚,思绪纷飞。晚上,我在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院举行第422期企鹅读书会,讨论企业本质和公司人格理论。

(一)眼前的这篇论文是“Reconceptualizing the Theory of the Firm -From Nature to Function”(企业理论的再概念化—从本质到功能)。

什么是企业?自从少年时读了科斯,问题就在我脑海里盘旋了几十年了,其纠结的程度不亚于人生观。也许不必如此思辨,不如“躺平”采纳胡塞尔所批评的“自然主义”态度,但我相信理性可以显示本质。

企业的本质是企鹅读书会中一直研讨的问题,我们一直不满意科斯的企业本质的理论。

科斯的交易成本的概念无法撼动,但是组织成本的概念存在瑕疵。他仅以“命令”为例,区别了交易成本和组织成本,交易成本的核心是谈判,组织成本的核心是命令。但是,科斯不是法学家,他未还原和描绘从交易市场到企业组织的过程中的法律关系的演变。企业组织内部的“命令”是power,它来自于雇佣合同,是合同的履行。即使不设立企业,在市场中基于合同也可以产生命令,例如委托合同中委托人对于受托人的命令。可见,命令不是企业组织独有的基因。科斯的遗憾在于,在概念的提炼上,缺乏必要的法学工具。

企业的本质不是通过所谓命令的组织成本代替交易成本,而是企业的组织法构造,减少了交易成本,科斯之后的关于企业的几种理论更富有灼见:一是合同枢纽理论(The Nexus of Contracts Theory),二是团队生产理论(Team Production),三是资产分割理论。

我记得研读团队生产理论时,是在去年某夜里,在线上和同学们继续讨论,口口声声“交易成本”与“团队合作”。

今天的校园非常安静,教室外空荡荡的,走廊里没有一丝声音。张其鉴老师从中央民族大学赶来,参加第422期企鹅读书会。开场时,我总结了几句关于企业本质的思考:

企业的法律本质之一是,受组织法保护的稳定的合同关系。例如公司法上的公司解散,是不存在像合同法上的“催告解除”规则的,相对于合同的解除,企业的解散在法律上更难。而企业的解散相对于家庭法上的离婚,似乎又容易一些。

企业的法律本质之二是,通过组织法的权威再构造,使得合同网络状,变为合同线性状,减少交易成本。正如合同型合伙和法人型公司,前者因合同关系网络状,而徒增交易成本,后者因法人形式简明,交易关系清晰,交易成本骤减。这是法人制度的功能。想到这里,我问同学们,为什么法人概念的发达是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而非传统社会?同学们回答非常精准——因为交易的发达。历史的证据可以佐证,例如中世纪时,英国对法人制度的刚性需求是为了解决向教堂捐赠的问题,所以,法人多为宗教实体,而1844年的英国公司法开辟“公司法人化”时代,则是为了解决商业社会复杂交易的交易成本问题。

企业的法律本质之三是,通过组织法保护,使得团队成员权益公平分配,促进合资合作。否则,返回丛林,只有弱肉强食,而无现代商业社会的合资合作。无合资合作,则无财富创造。当然,通过纯粹合同关系,也可以合资合作,但是,因为必然是长期合同、不完整合同,合同法就贫乏无力了,只有交给功力更加高强的组织法,保护中小股东。作为商事组织法的主力——公司法如果构造“看上去很美,实际很糟糕”的中小股东保护制度,未来投资必然萎缩。

眼前的论文“Reconceputalizing the Theory of the Firm”,是从“法人拟制说”和“法人实在说”谈起的。法人拟制说在当下已经消失了。在美国宪法的判例中,法人拟制说和法人实在说被法官交替采用,论证法人是否具有宪法上的权利,例如言论自由、正当程序等,显得法律推理是有逻辑的,其实是“假装的逻辑”,拟制说和实在说尽是修辞。真正决定结论的是立场本身,不是doctrine。所谓的 “doctrine” is“a conclusion, not a question or starting point”。

(二)我们很快掠过了这几页,关心更重要的问题:如何从制度经济学上的“企业的本质”的命题,过渡到公司法上的具体问题,例如董事会中心主义、公司的社会责任等,这是一个不容糊弄的演绎过程。不面向本质问题,读书会就只是茶会。

首先面临的难题,就是从企业的本质看,什么是“公司利益”?在问题讨论中,有三个概念:社会责任、利害关系人利益、公司利益,三者的定义和界限不清晰。

我问同学们,如果社会责任原则是一个公司法上的真命题,就应当设计出一个典型的情景案例,浓缩命题的全部要素,并予以呈现,就如同博弈论中的“囚徒的困境”一样。上周在南通召开的学者和法官联袂参与的公司法修订论坛上,公司的社会责任是其中的重要主题,但比起其他主题研讨,乏味很多,因为既缺少真逻辑,也缺少真案例。我灵光一现,想出一个:A是甲公司的执行董事,甲公司和乙公司签订合同,乙预付1亿元订货,之后,乙陷入经营困境,请求甲解除合同,返还1亿元。甲如果解除合同,则失去丰厚的利润,但如果不解除,乙将沦落破产,上千雇员将失去生计。现A同意解除,问A是否违反信义义务?

我暂且称此案为“董事的好人困境”。从逻辑上分析,借用科斯《社会成本问题》中的相互性(reciprocal nature)概念,社会责任原则就是“社会受益”,社会受益则公司受损,除非共赢。共赢不需纳入分析框架中。理论上,必须回答,公司社会责任原则中社会受益和公司受损的黄金分割线在哪里?

我问同学们,如果法律上没有规定社会责任原则,在此案中,适用现行的“商事判断规则”(Business Judgement Rule),如何推演裁判过程?可否追责董事?答曰:商事判断规则本质上是对董事的授权,授权是一个“黑箱”,因为除恶意、利益冲突和决策程序信息亏缺外,董事对公司损失无责。在该规则下,董事的自由裁量权就是黑箱,权力极大,无论公司法是否规定公司社会责任原则,董事权力实际上可以涵盖社会责任。这就是企鹅读书会总结的商事判断规则中的“授权黑箱”现象。

卢悦同学反驳,执行董事虽然有power,但power附着duty,如果公司法不规定社会责任,董事的义务仅限于“公司利益”。她在上学期我讲授的学科方法论课程中,显然对霍菲尔德(Hohfeld)很有心得,习得了功夫,在这里活学活用了,将法律关系清晰准确地呈现出来了。但是,商事判断规则是裁判规则,它授权法官去甄别那个duty的界限了吗?并没有,它依然是“黑箱”,这就是实体规则和裁判规则隐蔽的界限,裁判规则可以瞒天过海地改变实体规则。在此案中,除非为了社会利益,明显伤害公司利益,构成商事判断规则要件上的“恶意”,或者说,执行董事解除合同的决策已经超越“商事判断”权力范围了,构成恶意,可能追责。

问题继续论辩,现在公司法明确规定社会责任原则,又如何适用商事判断规则?我们似乎就找不到那条黄金分割线了。但是,它肯定存在。

案例匮乏是社会责任理论研究不发达的原因之一。我让学生们去寻找,选出几个可以呈现社会责任法律关系本质的案例。英国公司法第172条明确规定了董事有义务考量社会责任因素,应该有丰富的判例。论文的注释250提及一个加拿大的判例,BEC Inc. v. 1976 Debentureholders, [2008] 3S. C. R. 560,在此案判决中,法官认为:董事在决策时应当考虑对公司利害关系人的影响。不知是否可以成为典型情景案例?

(三)论文作者最后主张,关于企业的本质的研究,需要从本质走向功能。功能思路是法经济学的思路。无论是宪法上公司的权利,还是刑法和侵权法上的公司责任的认定,还是公司法上“公司利益”概念的解释,都要从企业的功能出发。

我禁不住想回应作者,我理解的法经济学,分为两种:一是作为本质学科的“法经济学”,二是作为经验学科的“法经济学”。经济学家在前者的耕耘中,似乎江郎才尽了,因为他们无法引入作为形式本质的法律关系,又如何在“法经济学”中“本质还原”呢?

(四)夜深了,几位同学在夜幕中上车赶回昌平,企鹅读书会结束了。羽麒同学即将启程去美国西北大学法学院读LLM了,也许是她今年参加的最后一期读书会。我和大家分享了我的PPT《企业成本和公司法的陷阱》。我看看手表,再过两个小时,明天就是5号了。

2023年6月6日星期二 下午记

(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辑:武卓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