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涌
已经入夏,但昨夜,北京城寒风啸啸,锐声刺耳。我在梦境中,被掷于一片无际的沙漠,五官弥漫着沙尘,窒息而醒,醒时已是晨曦初露。
上午,风消了,但天阴沉。第421期企鹅读书会开始了,这是我和我的学生每周一次的学术沙龙。今天有三项任务。
(一)首先,讨论上世纪英国高尔教授的论文《英国和美国公司法的一些比较》。
高尔(L. C. B. Gower)是英国著名的公司法学家,他的著作《高尔现代公司法原理》(Gower Principles of Modern Company Law)是经典。我在南京大学法学院读硕士时曾得到一册影印版,后来我在法大为硕士生讲授公司法时,还组织学生翻译此书,作为练习,翻译稿至今还保留着。
2006年4月,中国政法大学民商经济法学院举办“中国与世界:公司法改革国际峰会”时,我负责接待高尔教授的学生戴维斯(Paul L. Davies)教授,戴维斯教授继承导师的学术衣钵,修订和续写《高尔现代公司法原理》。因为此书的名头太响,我们邀请戴维教授参加大会的一个特别论坛。大会结束后,我送戴维斯教授去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我们是如何读到高尔这篇六十多年前的论文的?我的脑海又努力回溯了一下,有时读一本书或论文,竟然想不起来是如何读到的。
缘由是这样的,企鹅读书会从去年开始读剑桥大学Marc Moore教授和伦敦大学Martin Petrin教授合著的《公司治理:法律、规制和理论》(Corporate Governance: Law, Regulation and Theory)一书,此书材料比较新颖,参考文献推荐详略得当,各派学术观点概述清晰,是一本好书。在读第二章关于董事会中心主义时,书中提出问题:为什么英国和美国都采用董事会中心主义,但英国模式比美国模式弱?我让学生们找出两国的法律文本,逐字逐句研究,果然如此。英国公司章程可以变更董事会中心主义,而美国模范公司法则强制董事会中心主义。但立法模式差异的原因何在呢?书的注释就推荐了高尔的旧文。
这是高尔1956年发表在《哈佛大学法律评论》上的论文,高尔在哈佛大学访学时撰写此文,正是1855年英国《有限责任法案》颁布一百周年。高尔很谦逊,开头就说自己很荣幸能有一年时间在哈佛大学法学院学习并“trying to teach coporation law”。
全文共33页,细节繁多,但高尔的基本逻辑很简明,就是:由于英国和美国关于公司的本质认识不同,引发了两国公司法中许多规则的不同。公司立法背后存在一条理念之河,幽幽暗暗,从过去走来,影响现在。
全文大约是三部曲。在曲一,高尔以历史眼光分析两国公司法差异的思想渊源。在曲二,高尔发现有无法解释的差异。在曲三,高尔发现,美国公司法已经开始占据上风,帝国夕阳的落幕感怅然而升。
曲一
他认为,英国的公司法理念是建立在合伙理论基础上的,公司的本质是合同;而美国的公司法是建立在法人理论基础上的,具有浓厚的强制色彩。在这个基石上,高尔开始列举并解释英美公司法的种种不同。
例如,关于章程是否可以限制股份的转让,两国法律态度就不同。英国法认为,股份就是章程创造出来的,股份本质就是合同。章程作为股份的权利之母,自然可以限制其转让。而美国法律则倾向认为,股份是股东的私人财产,所以,章程一般不可以限制股份转让。
再如公司的治理结构。英国将公司的章程也视为合同,如同合伙,法令只提供标准条款,在章程沉默或空白时适用;而美国则以法令形式强制介入。所以,美国公司法中的强制性规范,在英国公司法中大多是Table A中的可选择条款。
又如公司增资股东优先认缴权,英国一直未将其作为强制性规则,也仅是Table A中的可选择条款。
曲二
但是,再比较下去,高尔也觉得迷茫了,有一些差异似乎颠倒了。例如股东查账权。美国却类推合伙法,承认股东的查阅权,而英国却抛弃了合伙类推,法院否定股东的查阅权。再如双重所得税、代理投票权、人格否认、股东会会议程序等不一而足。
高尔说,在法律变革方面,英美也不同。美国喜欢采取革命性的法律修订方式,例如美国多数州直接废除了越权理论(the ultra vires doctrine),而英国则很少直接抛弃(slough off)陈旧规则(anachronistic rules),而只是通过目的条款变更修订简易化,来缓和越权理论的副作用。英国律师从不为这些陈旧的规则而窘迫,规避起来得心应手。例如设立中的公司所签订的合同,对成立后的公司不发生效力,但是,补一份合同更新(novation)文件即可。律师掌握着窍门,但是,一些企业家舍不得花钱咨询律师,就吃了大亏。仅仅是规避,社会成本还是很大,一些陈旧规则的彻底变革还是必要的。
曲三
再继续比较,高尔发现美国公司法已经超越英国了。例如,美国公司法中有累计投票权制,英国没有。再如,美国公司法中有“无面额股”,英国没有。不过高尔也自豪地说,1954年英国已经成立无面额股委员会,将引入无面额股。
高尔已经感受到,那时英国对美国公司法的影响越来越小。其实,这是必然的,美国经济突飞猛进,超越英国,公司法面临的实践问题层出不穷,有些新问题,英国人闻所未闻。
(二)说完高尔,我们就开始进入第二项任务了。这是一个真实案例:A公司有两位股东甲和乙,甲占股51%,担任法定代表人,持有公司印章,乙占股49%。乙举报甲侵占公司资产,将甲送进了监狱。之后,乙私刻公司印章,和B公司签订协议,合作开发A公司的一块地。合作开发完毕,商品房售罄。甲出狱,以A公司名义起诉B公司,主张合作开发合同系乙私刻公章所签,对A公司不生效力。合同不生效力,已经为最高法院判决认定,现在面临的法律问题是:A公司主张B公司返还获利或赔偿。但该请求权性质不明,给付内容应包含什么?土地的原价、土地的增值、土地的开发利润?
请求权基础可能的选择是:不当得利请求权?侵权损害赔偿请求权?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七条中合同不发生效力的“折价补偿”和损失?缔约过失责任?还是其它?大家讨论了半天,尚无定论。
(三)最后,我们讨论了《耶鲁美国法人物传记辞典》(The Yale 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American Law)中的两个人物:Davis Jefferson和Eastman Crystal。前者是美国南北战争时的南方总统;后者是一位美国女权主义者。
2023年5月21日星期日 下午四点记
(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辑:武卓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