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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先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再解

2025-01-15 16:28:36 来源:法治日报-法治网 -标准+

□ 郝铁川 (河南大学法学院教授)

我在拙著《中华法系研究(增订本)》中对《左传》昭公六年所载“先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提出新解,即:在春秋时期郑国铸刑书和晋国铸刑鼎之前,周人审理案件还保留了原始社会军事民主制时期的习惯,司法权由国人大会、贵族议事会和国王按照不同程序来行使,此即《左传》所言的“议事以制”,亦即《孟子·梁惠王下》所概括的“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近来,读了张冠梓先生《中国少数民族传统法律文献汇编》(第三册),深感一些少数民族在军事民主制时期审理案件、解决纠纷的资料,可以有力地佐证我提出的上述见解。

有关史料记载,清朝对赫哲族采取的一种治理方式是编户,任命赫哲族头人为姓长、乡长,因俗而治。姓长、乡长权力很大,管理生产生活、婚姻、丧葬、司法等事宜:“有不法、不平诸事,则姓长、乡长集于证,公议处置。长(常)法,杀人者死,余则视事大小,定班帛服物之多寡,令理屈者出之,名曰‘纳威勒’,至十头为止,小事纳一头二头,大事则纳十头,约值银数两至百两以内。公议云然,两造心服,姓长、乡长始以丈叩地,遂成铁案。”又如离婚之事,两造愿离,须报告姓长或族长,如有一方不愿,则由姓长、族长判断。姓长、族长有不法行为时,全氏族开会集体讨论决定。上引“公议处置”,即氏族成员大会或贵族议事会开会决定。

东北的锡伯族在军事民主制时期的最高权力机构是莫昆会议,即氏族成员大会,职能之一是执行习惯法。它对于莫昆(氏族)内部发生的犯罪案件有裁决权,对于失职的莫昆达(氏族首领)有罢免权。莫昆达一般在全体成年男子参加的莫昆会议上选举产生,多由德高望重的男性长辈担任。莫昆会议的内容主要为整理内部事务、教训悖逆之徒、调解民事争议等。莫昆会议还要在每年正月举行一次,对一年之内违犯家规者即发生的民事争议进行惩罚和调解,甚至攸关人命的重大案件,也可以在会议上解决。

贵州省赫章县海确寨苗族在解决寨内纠纷时,由寨头(德高望重者)主持,寨里的群众都要参加,前者没有把自己意志强加于寨众的权力,在处理全寨事务或调解纠纷时,都采用温和的、民主的、群众性的办法,在辨别是非、讲清道理之后,以批评教育的方式,并辅以一定的经济处分,如“请酒服理”。

《左传》有不少类似的族众在族长主持下解决纠纷的记载。例如,对严重违反周礼的君主,贵族们可以给予流放和诛杀的惩罚。《左传》襄公十四年曰:“有君而为之贰,使师保之,勿使过度。是故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朋友,庶人、工、商、皂、隶、牧、圉皆有亲暱,以相辅佐也。善则赏之,过则匡之,患则救之,失则革之。”“放”和“诛”就是“失则革之”的两种方式,如西周厉王“专利”“弥谤”,即被公卿大夫流放于彘;《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莒人弑其君密州。”杜预注曰:“不称弑者主名,君无道也。”

再如,对一些重罪案件进行集体商议,如:《左传》昭公元年和二年记载,郑国子产诛杀公孙黑是在“大夫皆谋之”和“驷氏与诸大夫欲杀之”的情况下做出的;《左传》昭公三年载:“燕简公多嬖宠,欲去诸大夫而立其宠人。冬,燕大夫比以杀公之外嬖。”诸侯盟会亦可行使处罚权,《左传》昭公十三年载:“赏共、罚否,所以为盟主也。”等等。

除了君主、贵族议事会拥有司法权外,“国人”大会亦拥有一定的司法权。如《左传》昭公二十七年载:“郤宛直而和,国人说之。鄢将师为右领,与费无极比而恶之。令尹子常贿而信谗,无极谮郤宛焉……(子常)遂令攻郤氏,且爇之。子恶(郤宛)闻之,遂自杀也。国人弗爇,令曰:`不爇郤氏,与之同罪。’或取一编菅焉,或取一秉秆焉,国人投之,遂弗爇也。令尹炮之,尽灭郤氏之族党。”子常在下令攻打郤氏的同时,还迫使国人去火烧郤氏之家。由于郤宛一直受到国人的爱戴,所以国人在被迫的情况下,只得每人手持一把柴草以投之。从这件事看出,令尹虽有权力代表贵族议事会处罚大臣,但在处死前还须举行一种仪式,即动员国人动手讨伐。这是从氏族社会军事民主制流传下来的一种习俗。

因此,“先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这里的“制”,是指制度,“议事以制”就是指按照制度议决事情,制度,就是君主、贵族议事会和“国人”大会共同议决事情的程序制度。“辟”是指罪名、罪状,“不为刑辟”,就是指事先不作与刑罚和罪状一一对应的立法规定,而不是指刑罚和罪状都不公开。对于这一点,庆明先生早在《“铸刑鼎”辨正》一文中已经作了论述。他说,周代的礼制和五刑是公开的,但其定罪量刑却是不可预测的,是秘密的。因为周代虽有一套公之于世的礼法制度,但由于其立法技术没有采用一罪一刑相对应的模式,因此,人们违反了礼法的某一条,具体该受哪一等的刑罚,是不清楚的,这就是所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叔向、孔子反对铸刑鼎,并不是反对公布成文法,而是反对一种与新的罪刑相应的法律体系。栗劲、王占通两位先生在《略论奴隶社会的礼与法》一文中也大体持此说。

研究古代法制史,一定要使用“三重证据法”,亦即陈寅恪先生所说的:“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以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

编辑:武卓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