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塞纳河
谈及晚清风云,曾国藩和左宗棠这两位朝中重臣,是个绕不开的话题。而两人后半辈子的交恶,尤为引人注目、令人警醒。
功名心切、脾气暴躁,恃才傲物、刚愎自用的湘军统帅左宗棠,幼时读书一目十行,聪颖过人,素有神童之称,与朋友通信动辄自署“今亮”(意为当今诸葛亮)“老亮”等。纵观其一生,虽事业有成,人际交往却是失败的——一生没有多少朋友,与同僚共事纠纷不断,和朋友交往几乎没有一人能善始善终。
晚清“第一名臣”曾国藩,倘论智商远不如左宗棠。他先后七次参加科举考试,二十三岁才中了个秀才,且是全县倒数第二名,被人笑称“三十岁以前是庸人”。他的特点是反应缓慢,行动拘执,谨慎内向。然而,曾公一生朋友如云,且所深交者大都是相当杰出的人物。天京(今江苏省南京市)克复前后,湘系“文武错落半天下”。英国历史学家包耳格曾评论说:“曾国藩是当时中国最有势力的人,当他死去的时候,所有的总督(包括左宗棠)都曾经做过他的部下,并且是由他提名的。如果他曾经希冀的话,他可能早已成为皇帝。”
后期,左宗棠数十年与他的恩主曾国藩交恶,是当时天下人都很关注的一桩大事。左公甚至发出“既生左、何生曾”的感叹,意即老天爷既然已经生了个左宗棠,为何又偏要生出个曾国藩。言外之意,如果没有那个曾公,他便是天下第一人。两人失和后,左公每见一人,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贬低甚至大骂曾公的机会。为了证明自己一贯正确,左公势必要例举曾公一生用兵用人、为人处世之错误之庸劣之不可理喻。然而,曾公从没公开说过左公一句坏话,私下里也不怎么对人谈论两人的是非短长。
面对左宗棠日复一日的不断攻击,曾国藩采取了如下对策:一是要求亲朋好友不要回击,避免火上浇油,鼓励他们尽量与左公搞好关系,不要因此与之交恶;二是对左公的攻击不闻不问,且不予回应。他曾在信中对人说:“我早就听说左公早晚不停地骂我,如果让我也这样骂他,我口笨心拙,肯定骂不过他。不如以一不骂二不听三不管的办法处理,结果也一样是不胜,却省心省力。老来精力日颓,正事还忙不过来,听那些颂扬我的话还听不过来。所以但凡有人告诉我左公骂我的事,我只听个大概,不让他们说完。”
后来,左宗棠出任陕甘总督,受命镇压西捻军。后又因为西北地区回教起义导致局势动荡不安,左公继续西征。曾、左二人也因此有了平生最后一次交集。因为西北乃天下贫瘠之地,饷源不能指望当地,势必要“用东南之财赋,赡西北之甲兵”。就是说,这次出征面临着一个最大的难题就是筹饷。虽然朝廷规定各省要按份额及时供给西征军军费,但只有少数与左宗棠私交较好的省份尽力供应,而那些与他关系一般的省份,都没能做到如数按期缴纳。
同治九年,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其辖下的江苏乃西征军重要的饷源地。左宗棠听说此事后,曾一度担心曾国藩不实心实意支持他,破坏他成就大业。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曾国藩份内的那份军饷,自始至终源源不断、稳定而可靠地输送而来,不但足额而且及时。不仅如此,在他剿捻及西征中,曾国藩还将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刘松山交给他使用,刘松山在战场上屡立奇功,对左宗棠成就大业辅佐极大。
正是曾、左晚年这最后一次交集,最终深深感动了左宗棠。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曾国藩因脑溢血逝世于南京两江总督府,终年六十一岁。消息传出,举国震动。在林林总总的祭文挽联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当时身在西北前线的左宗棠派人千里迢迢送来的一幅,其文曰:“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不仅如此,坐在西北军营之中的左宗棠,回想与曾国藩一生的交往,越想越觉得伤怀。他在给儿子的信中说:“曾侯(国藩)之丧,吾甚悲之。”“从前彼此争论,至兹伤感不暇之时,乃复负气耶?”他以“自愧不如”四字作为两人关系的最后总结,自甘同时代第二人。
曾公去世后,基于愧疚之心,左宗棠对其后人极为照顾。曾公死后五年,其子曾纪鸿因家人病重,缺钱医治。左宗棠立马送他三百两银子,还在家书中回忆说:“吾与文正交谊,非同泛常。所争者国家公事,而彼此性情相与,固无丝毫芥蒂,岂以死生而异乎?以中兴元老之子,而不免饥困,可以见文正之清节足为后世法矣。”后来,曾纪鸿因病去世前后,左宗棠在医药费上又多次给予帮助,并在与同僚信中说:“吾辈待其后昆,不敢以此稍形轩轾。上年弟在京寓,目睹栗诚苦窘情状,不觉慨然为谋药饵之资,殡殓衣棺及还丧乡里之费,亦未尝有所歧视也。”
曾纪鸿因贫病而死,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曾国藩为官清廉、一身正气,更增加了左宗棠对曾氏后代的垂怜之意。后任两江总督期间,他曾委任曾国藩的女婿聂辑为营务处会办。次年,又提升他为上海制造局会办。聂氏自此官运亨通,一直做到江苏巡抚。这里,姑且不论左公对曾氏后代的提携是否完全合法合规。单从情理上看,无疑是值得称道的。
有历史学者曾就此评价道:圣贤一定是豪杰,而豪杰未必是圣贤。左宗棠心性修养功夫不足,只知进取不能静修,故仅止于豪杰。而曾国藩进可以做大事,退可以做圣人,乃圣贤也。这就是二人的根本区别。
自古圣者,大多品行高尚,智慧超群,大智若愚。诚如老子所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与人为善、成人之美,乃人间至善美德。为别人鼓掌的人,其实也是在给自己的生命加油。相反,为别人挖坑的人,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掘墓。曾国藩人际交往的利弊得失,无疑是最好的例证。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天高地阔。他一生胸襟坦荡天下为公,不仅全然成就了一世英名,且最终感化了一直视其为竞争对手的左公,进而福荫后代、彪炳千秋。古今中外无数正反案例充分说明:行善者,眼下看有时会吃亏,长远看却往往得大福报。而作恶者,一时看似乎占了便宜,长远看则不免吃大亏。
老话说得好: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明月。世事无常,而天道有常。自古理再大大不过天理,人再能能不过自然。人无法抗拒生老病死这个自然规律,就是最好的明证。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善人和智者,虽然不能直接得到天道的特殊关照,但由于他们更能理性自觉地顺应天道良知为人行事,因而事业发展和生活追求,往往更容易顺风顺水。
曾国藩之所以被誉为圣贤之人,根本说来,正是源自他对天道和良知的深刻洞见。他晚年曾说:“吾辈位高望重,他人不敢指摘,惟当奉方寸如严师,畏天理如刑罚,庶几刻刻敬惮。”这里的“方寸”,指的是自己的内心,亦即道德良知。意思是说你成事、持续成事、持续成大事,有一天你忽然发现自己德高望重,别人已然不敢对你说长论短,这时你还要有道德良心,还有天理在。如果你能自觉意识到这两件要紧事,就基本不会犯大错,自然也不会胡作非为祸及子孙。
无独有偶,18世纪德国著名哲学家康德也曾说过,“有两件事物,我越是思考越觉得神奇,心中也越发充满敬畏,那就是头顶上的星空与内心的道德准则”。曾国藩和康德,一中一西,一个是政治家,一个是哲学家,这两位伟大人物居然思考着相同的问题。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孔子就提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意即顺着天道良知为人行事,就是该走的道路。
人本善恶一体,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为求和平共处、共享文明福祉,人类不得不编织出各种惩恶扬善匡扶正义之网,于法规纲纪之外,还有天道信仰和道德良知。如果说道德良知是人类自我规约的原始之网,天道信仰则是人类自我规约的终极之网。由此看来,对于凡尘夫子芸芸众生而言,笃信因果报应、顺应天道公理——哪怕仅仅作为一条宗教信条,未必不是好事。因为:只有行善者不必顾虑天堂有诈,方能一如既往奉行积德行善;只有作恶者惊恐于地狱成真,方能及时洗心革面弃恶从善。
常言说得好:管住自己,天下无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对于那些一味执迷于当大官、做大事,而又心怀叵测蝇营狗苟者,即便暂时没有违法乱纪东窗事发之虞,也不妨像曾国藩那样,每日清夜扪心反躬自省,悉心参悟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但求有所虔敬于天道和良知,进而勉力做到: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呜呼哀哉,心之所向,以善为先。诚愿善行天下,恶绝人间!
(作者:塞纳河,资深媒体人,央媒高级编辑。在主耕新闻写作的同时,在小说散文、诗歌创作等领域也多有涉猎,发表《墙》《父亲山来母亲河》等作品数十篇。)
编辑:武卓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