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磊 (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院长)
考试,是学生生涯中最常见的一个词。从小到大,我们经历过无数场考试。考试,是一种对自己的检验,也是一种对未来的预判。毋庸讳言,我们通过考试体会着人生百味。但喜悦和成就感总是短暂的,紧张、焦虑、失落、沮丧才是常态。人性的固有因子使得没有人希望时时刻刻被考试、被检测,但考试却是人生的常态。
人的一生经历的考试可分为“大考”和“小考”。期中考试、期末考试、各种各样的资格考试,都只是检验过去的小考。而面向未来,面对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转型的考试,则是大考。而大家即将面对的就是人生的这样一场大考。
你们中有的人将走向社会。社会是个大熔炉,也是个大考场。在这个考场里,学习成绩已成为过去,你们每个人都得从头再来。因为,这场考试的标准已不再是或不主要再是学习成绩,而更多在于为人处世。在这里,我将这个标准简单地具体化三点:第一,谦恭行事、低调做人。社会是残酷的,理想主义固然不可或缺,脚踏实地才能行稳致远。法治天下依靠的不是口号,而是具体细节和个案正义。在没有更大的能力之前,请安于做好社会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第二,勇于任事,敢于担当。利己无可厚非,但有利可图则蜂拥,无利可逐则推却的“精致利己主义态度”则不可取。不要以为世界上就自己一个聪明人,格局和担当将决定你今后的高度。第三,认真做事、轻松生活,剩下的只需等待。这是哲学家张祥龙的妻子张德嘉对自己在耶鲁大学法学院任教的儿子张泰苏说的。不要把生活也变成考试,不要将金钱、房子、地位、职称作为衡量生活质量的唯一标准。不将生活变成考试,就是这场考试的最后一个标准。
你们中有更多的人准备继续升学。从本科阶段到研究生阶段,不但意味着你们身份的转换,更意味着思维方式的转变。这场“大考”的标准,就是从知识的继受者到自主的研究者的转变。这种转变意味着不再唯绩点论。在绩点为王的大学校园里,很难感受到“人”的意义和价值。一个简单的个位数加两位小数,无法代表你们的整个四年。绩点是现代教育技术化的产物,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教育的异化,它让你无法感受到雅斯贝尔斯所说的“教育的本质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但毕竟,雅斯贝尔斯的小作坊式和师徒相承式的教育已经无可奈何花落去。教育是社会整体系统的一环,社会的技术化和量化管理不可避免会影响到教育系统。在这个系统中,每个人都成了“单向度的人”。尽管如此,我不希望你们将这种被异化与自我异化带进研究生阶段。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对于研究生而言,成绩可能重要,但绝不是最重要的。我招收研究生时不怎么关注他们在本科阶段的绩点排名,相反,我非常关注他们曾在本科阶段写下的文字。我会要求他们将这些文字发给我,以判断他们有没有学术潜力。我也会关注他们的各种经历。这些都是无法量化的。问题的发现与解决能力、恰当的表达能力、人际交往能力等综合素质,往往决定了你今后的高度。
这种转变也意味着对专业的探索。分数不是专业,成绩的高低也与专业能力强弱没有必然联系。从下半年开始,你们将进入研究生一年级。请注意,是研究生一年级,而不是大五。研究生意味着你将从知识的接受者变成知识的创造者。研究是围绕“问题”展开的,找到专业领域的真正问题,搜集对问题作出回答的既有文献,对这些文献进行批判性的审视,提供新的视角、思路或答案,这是研究生的本业。数学家华罗庚先生曾用一个“兔子理论”来比喻大学不同阶段的师生关系:本科生在学习捡“死兔子”。本科及以前所学知识都是别人已经发现、并经过了反复验证的知识,是固定、稳定的,属于“死兔子”。硕士生要学习打一只在视野中奔跑的活兔子。这只兔子在哪里?需要导师指给你,他(她)还要指导你学会打兔子的本领。博士生要学习打一只看不到的活兔子。兔子是活的,但可能不在你的视野里。导师可以确认一定有这只兔子存在,但是在哪里、如何打需要和你一起去探索。所以,你们要超越“死兔子”的阶段,要对既有的知识和通说(无非也是前人的观点而已)保持怀疑,进行反思。当然,不是要求你们去做“杠精”。这种怀疑和反思是在大量阅读和持久思考基础上进行的,是有理有节的。现在你们已经找好了研究生阶段的导师,你们今后要多参加专业课程,多参加导师组织的活动,融入专业学习氛围。
这种转变更意味着找准自我,不随波逐流。不要将自己变成流水线上的一个标准产品,标准产品意味着你永远可以被替代。“法官的可替代性”可以是一种司法理想,却绝不可以成为你们的人生目标。法律,只是我们的底色。你可以把她当做妻子,但也不妨——像霍姆斯所说的那样——把她当做情人。
(文章为作者在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2023届本科生毕业典礼上的致辞节选)
编辑:武卓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