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燃
1975年陕西省岐山县出土的青铜器“训匜(音同‘仪’)”(也称“朕匜”)让人十分惊艳,上有157字的铭文,详细记载了一起奴隶所有权案件一波三折的经过和判决,是中国现存最早、最完整的司法判决实录。该案发生于西周晚期,是一起下级官员控告上司的诉讼案件。起因是牧牛(官职名)与其上司训因5名奴隶的归属问题发生纠纷,牧牛认为训侵占了他的奴隶,遂向周王提起控告。周王指派司法官伯扬父审理此案。伯扬父认为,牧牛作为下属控告上司的行为违背了其入职时立下的效忠誓言,构成诬告罪。根据西周法律,以下犯上属于严重犯罪,应判鞭刑一千,并施以墨刑。因牧牛主动和解并交还奴隶,伯扬父最终判令牧牛向训赔偿铜三百锾,并以盟誓保证不再犯。这个判决通过经济赔偿和道德约束替代严刑峻法,体现了西周“吕刑”中的祥刑思想。
“祥刑”是中国传统法律文化中独有的概念,最早出自《尚书·吕刑》,与“虐刑”相对应,后人多释为“善刑”“善用刑”。西周中期(约公元前10世纪),周穆王命吕侯主持修订刑法,提出了祥刑思想,使西周初期的“明德慎罚”思想进一步具体化、制度化。作为西周法典的“吕刑”久已失传,而现存的《尚书·吕刑》是吕侯制刑后遗存的官方档案文献。其开篇是周穆王告诫诸侯“来,有邦有土,告尔祥刑”,意思是说,诸侯啊,你们都有国土,告诉你们什么是祥刑、如何善用刑罚;结尾是“受王嘉师,监于兹祥刑”,意思是请诸侯接受周王的命令,认真监督执行祥刑。通篇对祥刑进行系统阐释,提出实施原则。主张“德威惟畏,德明惟明”,即以德政施威则民众敬畏,以德政明察则是非分明;“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有伦有要”,即刑罚应根据时代发展的现实情况或轻或重,既要统一标准,又要灵活调整,做到有章法、有原则;“五刑之疑有赦,五罚之疑有赦”,即若五刑案件存疑,可赦免改判赎刑,若五罚案件存疑,亦应赦免其罪;“非佞折狱,惟良折狱,罔非在中”,即司法断案不应依靠巧言善辩之人,而应由良善公正者主持,如此才能不偏不倚;“士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祗德”,即司法官员应以公正适中的刑罚约束百姓,既不过于严苛,也不流于放纵,以此教化引导民众敬畏德行。这些原则包含了对刑罚的敬畏与克制、详审与中正、仁恕与矜恤,将刑罚从单纯的暴力工具升华为德政的延伸。吕侯制刑创设赎刑制度,凸显出刑罚的人道转向。上述牧牛案中,法官伯扬父在量刑时反复斟酌“汝敢以乃师讼”的情节,判决以赎代刑,将“以刑止刑”的惩戒逻辑转向“以教代刑”的德治理念,可看作祥刑思想的具体实践。
明代丘濬对祥刑有过经典评论,认为祥刑的本质是“善”,而实现祥刑的关键在于“中”。他讲:“古人谓之祥刑者,盖除去不善以安夫善,使天下之不善者有所畏而全其命,天下之善者有所恃而安其身,其为器也固若不祥,而其意则至善大祥之所在也”“既得其情,则权其罪之轻重而施以其刑,其刑上下,不惟无太过,且无不及焉,夫是之谓中,夫是之谓祥刑”。
人类各大文明的早期法律制度多是冰冷凛冽,刑罚充满血腥之味和不祥之戾气。而《尚书·吕刑》把“祥”与“刑”两个看似矛盾的事物组合在一起,打造出一个全新概念,塑造了中华法制文明的鲜明标识。吕侯制刑与周公制礼的精神实质是一致的,蕴含着用礼乐政刑构建新型治理秩序的宏大愿景,在酷刑肆虐之际犹如破晓的曙光,开辟出明德慎罚、德刑相济的良法善治之道。它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汉代录囚制度、唐代死刑复奏、宋代鞫谳分司、明清秋审大典无不是在这条大道上运行和延展。
编辑:林楠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