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说世间无公道,只争来早与来迟”。法律是提供保护预防专断的,在昆剧《奇双会》中,县令夫人李桂枝,要为秋后问斩的父亲向巡按御史喊冤时,何苦要女扮男装?御史闻报有汉子告状,见具状名桂枝,系女子之名,何以竟直接下令大刑伺候?这些细节到底还是会挑战观众的直觉和联想。
2025年4月7日,昆剧《奇双会》在北京老舍剧场精彩上演。北方昆曲剧团名角魏春荣与邵峥这对老搭档,表演细腻传神,以生活化的喜剧手法穿透悲剧意蕴,丝丝入扣,不时引发观众共鸣,也演出了一对“苦鸳鸯”两情缱绻互相成全,频频令人眼前一亮。
2025年4月7日,北方昆曲剧团昆剧《奇双会》在北京老舍剧场精彩上演。马霞 摄
《奇双会》讲述明代贩马商人李奇含冤入狱,其失散多年的女儿李桂枝偶然夜闻监内传来哭声,因命开监加以询问,不料这个犯人竟是父亲李奇。此一奇也;通过向巡按申诉,巡按御史却是李桂枝失散的胞弟。此再奇焉。
《奇双会》又名《贩马记》《李桂枝查监》《褒城狱》《桂枝告状》等,故事广受多剧种排演。光绪时宫中负责承应戏的太监已会演此剧。姚莘农曾将之译为《桂枝夫人》(Madame Cassia)。京昆经典剧《奇双会》在舞台上经久不衰,恐与该剧以关心人民疾苦为起点和主旨,情理法演绎戏捧人、人更捧戏不无关系。
一直以来,对剧中故事质疑声不断,如县令夫人夜闻监内哭声是否可信。事实上,该剧《哭监》一折,原本设有“狱神”一角以传达哭声,立于椅上摇旗并重复狱中李奇唱腔。神迹使然,桂枝受父下跪时会不由自主犯头晕。这些被梅兰芳认为有迷信之嫌,加之走位复杂、戏剧结构和节奏等方面考量,遂一删了之。资料显示,部分中国台湾演出版本对“狱神”一角仍予以保留。
管见以为,何妨暂时放下故事可信与否的“执念”,沉浸于舞台表演,将该剧看作是一场梦,也可以是一出法治启蒙戏,一场考验司法智慧,如何将天理、国法、人情有机相融的特殊案例。
“一梦三折”,悲欣交集
昆剧《奇双会》可作“一梦三折”观,包括《哭监》《写状》《三拉·团圆》三折。开场发于夜半时的李桂枝,也正是做梦、做奇梦的时辰。关键情节,如数度“掩门”,亦恐梦醒一般。至沉冤得雪,一家团聚,梦想成真。
昆剧《奇双会》由北方昆曲剧团名角魏春荣(左)、邵峥主演。马霞 摄
在开场《哭监》一折,新任陕西褒城县令赵宠,下乡劝农未归,其夫人李桂枝闻哭声斗胆提来犯人,问明冤情。原来李奇后妻杨氏与人私通,趁李奇外出经商,把前妻所生儿女——保童和桂枝逐出。李奇回家不见子女,拷问侍女春华,春华自尽,杨氏便串通情夫诬告李奇因奸不成逼死侍女,买通上下衙门致李奇被判死刑。桂枝闻之,并未贸然认父,等赵宠回衙,实言相告。
该剧以复述体形式,唱问叠加推进剧情发展,好听,好看,好懂。小生的戏份相对重些,旦角对于复杂心理活动的“拿捏”,可圈可点。建议其间需要着力铺垫和强调的,应是这对少年夫妻乃系成婚未久。因《哭监》之奇之悲,接下来几处富含喜剧元素的闺中之态,纵使天真自然,难免招惹台下不必要的抵触心理,以为死刑犯的女儿女婿之间雅谑嬉戏,表现过“腻”,与悲情不谐,甚至会影响对戏剧格调的判断。如适时适当地点明情绪开合中,夫君目的就是要哄妻子开心起来,相信有助接下来的观演,一通百通。
例如《写状》一折,赵宠要替妻子桂枝写状申诉。桂枝从悲欣交集,一再哭哭啼啼到终于开始付诸磨墨,赵宠提笔问妻名字——当然这里可以理解为不知妻子的大名。这一情节,在男权占据主导地位的古代社会是经得起推敲的。
审美兼具启蒙功效
观赏《奇双会》,审美之余,也可视为一出兼顾情理法的启蒙戏。
老舍剧场一隅。马霞 摄
该剧甫一开场,即上演了一出虐待死囚的违法“日常”。狱卒王二先倒出了心声:“我做禁卒管牢囚,十人见了九人愁。有钱的是朋友,没钱的,打不休来我骂不休。”
该剧故事发生于明代。对于涉法行为一般会有怎样的要害和程序,剧中颇具启蒙作用。《哭监》一折,桂枝开监,已属干预政务。待认出是父亲,明确提问:“你……可曾招认?”李奇表示经不住几十大板和夹棍等刑讯逼供,“只得划招承”。桂枝知大势不好,掩面而泣。身为县令的夫君赵宠后来嗔怪她道,倘若开监走脱犯人,“我这小小前程,岂不断送你手”!当赵宠闻妻子一家冤情,没有直接就前任之失翻案,而是当即找来“招详”一阅,指出其中破绽;代写状子,具状人姓名务必实事求是,因大人那里“法律森严”;并教她女扮男装,随他混至巡按近前,以便申诉。
在《三拉·团圆》一折,当巡按御史李保童,也就是李奇离散的亲生儿子,闻报有汉子告状,先问有无状子,见具状名桂枝,系女子之名,遂道:“怎么男子前来告状?分明是一刁棍!”竟下令大刑伺候。还好认出李桂枝,也就是他的亲姐,果断令人“掩门”,拉入后堂才敢相认。赵宠在外急着要闯入,情急之下表示“撇下前程不要,我要去闯”。其性情流露,可爱,讨俏。继而“二拉”“三拉”,情节咬合,显现出法治力量在其中的牵制作用。
情理法三者协调统一
剧中数次涉及杖责。据《明史》载,“正德十六年,为谏止南巡,廷杖舒芬、黄巩等百四十六人,死者十一人”。“廷杖”由锦衣卫校尉对朝中大臣罚跪、打棍子以示惩罚。明清时,在天安门至午门之间实施。“廷杖”刑罚向被认为野蛮有辱斯文。反思剧中巡按御史李保童,一言不合就喊“大刑伺候”,以及李奇在监中被索贿不成的酷吏像杖打“老狗”似的用刑,而且头绑柱,上耳钉——可见大明杖责作为法外私刑,自上而下“滥用”了得,严重破坏了国家正常的法律秩序。
“人亏理不亏,今朝辨是非,不信抬头看,红日正光辉”。关于情理法,张晋藩在《中国法律的传统与近代转型》一书中认为,“天理体现为国法,从而赋予国法以不可抗拒的神秘性。执法以顺民情,又使国法增添了伦理色彩,使得国法在政权的保证下推行之外,还获得了神权、族权和社会舆论的支撑,因而更具有强制力,这正是天理、国法、人情三者统一的出发点和归宿”。
当然,过于侧重情理,或有损法律的权威。作为法治启蒙戏,如果《奇双会》在剧终或其间某些涉及法律意识等内容的细节上,能与时偕行,有所“点醒”,对加快文化强国之普法环节的建设,以及审美境界的提升,应具事半功倍之效。
(作者系本报记者)
作者后记:案情大白,贪官投井自杀
明代有制度明确规定,巡按御史的任务主要包括:审问罪囚、刷卷、视察祭祀坛场、接济鳏寡孤独、巡仓、勉励学校生员等,也可荐举或罢黜地方官员。当然,对于巡按御史的制约也是全面而“量化”的。例如不得乘坐轿子和客船;随身衣物不得超过一百斤或一担;不得携带近亲和接受私人信件;不得参加私宴等,“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赃从重论”。昆剧《奇双会》中,巡按御史认亲前急令“掩门”,进而“三拉”入后衙,其谨言慎行可见一斑。
明代重视治官是有群众基础的。剧中小生赵宠新婚小别是为了下基层“劝农”,作为县令,自然负有鼓励农事之大任。明太祖在城乡设置“申明亭”,令定期张贴文告,公布罪错信息,主持调解纠纷。另立“旌善亭”,以教化为上。有规定曰:“天下邑里皆置申明、旌善二亭,民有善恶,则书于此,以示劝惩。凡户婚、田土、斗殴常事,里老于此剖决。”村民自治教化组织在明代是得到官府鼓励的,百姓可以直接将有贪腐嫌疑的官员绑缚京城上交治罪。《奇双会》中因受贿一手促成李奇冤案的官员胡老爷,深知其中利害关系。其案情大白时畏罪投井,只为“落个全尸”。胡黑衣白须,脸上抹着白粉,是丑角的扮相。
(2025年4月17日《法制文萃报》马霞)
编辑:吴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