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想尝尝恋爱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点——诗意。家庭,社会,国家,世界,都是脚踏实地的,都没有诗意……”北平财政所的小职员、有意跟风离婚的“乡下人”老李,在热心同事张大哥家吃完涮羊肉,对着大哥烟斗吐出的几圈蓝烟,如此推心置腹。张大哥是有名的“月老”,力行“以婚治国”,还往往是要闹到“法厅”去的夫妇的调停者。他出钱出力出“方子”,帮老李回乡下把家眷接来,“她也许不是你理想中的人儿,可是她是你的夫人,一个真人,没有您那些《聊斋志异》”!
话剧《老李对爱的幻想》演出现场 马霞 摄
2025年3月末,由方旭、郭笑主演的话剧《老李对爱的幻想》在北京老舍剧场成功展演。该剧改编自老舍同名长篇小说《离婚》,讲述主人公小“智识”分子老李挣扎于诗意幻想和庸俗实际,在传统和变革进退两难的苦闷中,经由一起“政治”暗杀促成自我蜕变的无奈故事。剧中着力表现民国离婚闹剧风潮下,小市民的情感困境及文化心态,正如老李的舞台形象:一身灰色长衫,围着蓝色围巾——灰蓝色在老舍笔下是“最不得人心的”,因为“一遇上阳光管保只剩下灰,一点也不蓝”。
衙门何以成了怪物
该剧两位主演,无论是一人扮多个角色,还是二人同饰一角、自我对话,幻像式多维空间的拓展,使剧中对于诗意、恍惚的渲染得以提升,省察诚意引发现场多重共鸣。对于加入的司局级官员婚外与人手拉手、出街被拍的反腐“热梗”,更是令人会意。
话剧《老李对爱的幻想》宣传海报
试问老李眼里的衙门何以就成了怪物?张大哥的大小人物朋友中何以没有挂律师牌子的?恐怕与民国政局动荡、司法广受各种制约不无干系。法治应是对权力的限制,旨在保护无辜者,然而其间颁布的“六法全书”等显然欠缺有效保障。例如中国首部民法典诞生,却并未全面实施,封建婚姻家庭制度依然存在。至1947年,国民政府在全国设立的地方法院仅782所,约占全国县市总数的五分之二左右。
剧中关于衙门的对话一针见血。“公事就是没事”“只有一样事是真的——可恨它是真的——和人民要钱。这个怪物吃钱,吐公文!钱到哪儿去?没人知道。只见有人买洋楼,汽车,小老婆”。对此,老李再“木讷”,心里却清楚得很。等到从乡下接来家眷——世界就剩了“一个怪物与一个女魔”。
老李状况与当今的“北漂”“社恐”热词或有一拼。值得一提的是,老舍在原著中对人性的挖掘辛辣有加——对于解决两地分居,“还不能只接小孩,不接大人?”他很明白,“就是走桃花运,肥猪送上门来,我也舍不得那两个孩子!”这时的老李的心态,让人直观地链接到2008年汶川地震时不顾学生擅自逃离教室的范姓教师,流露出某种原始但并不朴素的危险气息。
当幻想从半空落下
作为二等科员的老李,但凡被误以为“是所长的人”,舞台上刹那得意忘形颇似果戈理《狂人日记》主角、自诩上等人还“胆敢”追求部长女儿的九等文官。尤其当老李独白道:“大年初一,我开始发烧。”令人恍惚剧目变成一部“不疯魔,不成活”的被科(磕)员(圆)日记。老李也承认自己大概是有点疯狂,这点疯狂主要“败在不了解自己”。
舞台深处,通透中泛出诗意蓝光的帷幕,更多地象征着通向不同世界的两面墙,映衬出老李不着边际而又庞杂困窘的孤寂。其一家四口租来的小家占据了舞台右侧,地上堆满书,可见买书看书是他的主要娱乐。相应地,八面玲珑的张大哥那边,却是“礼”物成堆。其中鸟笼中的“鸟”充当了除两位主演外,第三位“主演”——发音宛转含糊,时而饰鸟,时而充任女性角色。
至老李暗暗心仪的房东家的少奶奶,他的诗意具象化了——静美、独立,“情热像一首诗,愉快像一些乐音,贞纯像个天使”。可惜幻想终是奢望。待其丈夫与人同居后现身,这位少奶奶还能与之同食共寝,老李的内心世界变成个破瓦盆,从半空落下:“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别人还可以,她!她也是这样!”
小人革面,君子豹变
当职场与情场发生冲突,生活往往不堪一击。假如老李未婚,很可能上演鲁迅《伤逝》中的悲剧——未婚同居的小职员涓生,未料惹恼的邻居是局长儿子的赌友,竟被一纸信函通知失业,诗意生活从此鸡犬不宁;在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里,当安娜同情人出走,她的丈夫卡列宁虽身居要职,由于和他人发生冲突,加之同妻子之间的悲剧,作者尖锐地指出,“卡列宁遇到了一个官场中人最伤心的事——晋升的路断了”。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只有卡列宁本人浑然不觉。
幻想,指虚而不实的思想。幻亦有惑乱、迷惑之意。幻想与疯狂宛如前后脚出生的兄弟,稍有不慎,就会难分伯仲堕入裂变之境地。所谓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
老李之“豹变”,恰似豹的成长,要经过退去毛发、日臻成熟以达斑斓绚丽的过程。《周易》革卦云,“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君子豹变,其文蔚也”。不同于身居高位者行动变化莫测,也迥异于小人之“变脸”趋炎附势,君子豹变,应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去丑驱恶,日新向美,止于至善。
该剧一大反讽在于,张大哥的“巨婴”儿子张天真被扣上革命党的嫌疑,五花大绑捆了去。而将整个生命消磨在维持人的张大哥,作为“一切人的大哥”,一旦有事了,人却都躲了。老李无奈,不惜出资“够买两三亩地”的钱去找恶棍同事小赵,以助大哥“摆平”。赵贪婪过度,结果可想而知。
老李之“豹变”,充分显现出文化之“化境”。老李和张大哥实在是应该换换姓氏。后者表面上固守“理”与“礼”的传统,经不起时代发展的洪流;而老李,于面壁幻想中不断地伸展焕发着生命的触角,欲“张”不得,欲罢不能。好在老李运气不坏,救人时遇到了仗义勇为的丁二爷,其“豹变”得以赋能。
最具“革命”血性的人物
丁二爷为报答收留他的张大哥,拯救被他从小抱大、不幸误入歧途的张大哥的女儿秀真,出手杀死了流氓恶棍小赵,还拿回了张家被讹去的一张房契。老李收留了丁二爷,毅然去职,并携家眷一道隐居乡下。张大哥收了房契,公然放话说:“丁二是个废物!不过老李太可惜了。可是,老李不久就得跑回来,你们看着吧!他还能忘了北平?”这是该剧另一出反讽。
小赵之死,引出该剧最大的反讽,即随着新市长的上任,失踪的小赵被职员们艳羡地以为其又去跑官了,风传要荣升局长。待尸首被发现,钱包尚存,警方疑为政治暗杀,大家又庆幸小赵被杀会保全不少人的饭碗。
老舍剧场前厅老舍塑像 马霞 摄
在老舍笔下,此案成为当时北平政界一段最惊人最有色彩的历史。传说政治暗杀组织里还有日本浪人,使得急欲在各关键岗位换上自己心腹的市长妥协了。可以暂不更换,但是鉴于市长暗示——接任的花销太大,于是各局所的经费收支报告,务必改造到新市长满意为止。
老舍笔下的这起民国“政治”暗杀,也算是一种法治启蒙,引人深思。正如康德所议论的,“公众只能是很缓慢地获得启蒙。通过一场革命或许很可以实现推翻个人专制以及贪婪心和权势欲的压迫,但却绝不能实现思想方式的真正改革;而新的偏见也正如旧的偏见一样,将会成为驾驭缺少思想的广大人群的圈套”。
丁二爷的不贪救了自己一命。个人感觉,丁二爷谋杀情节在剧中发展有些突兀。该剧问世十余年,是否可以考虑将剧中最具“革命”血性的关键人物——丁二爷,着墨更多一些?
原著对丁二爷的抉择多有铺垫。例如,“丁二爷吃完了饭,……他就着每个小鸟的特色起了鲜明的名字。他自居及时雨宋江,小屋里时常开着英雄会”。他貌似无辜地被媳妇嫌弃,嗜酒,以致儿子被他“不可靠的女人”一并带着远走高飞了。
丁二爷与李太太和孩子们的投缘,焉知不是另一种诗意?表现时代,表现市井平民对于社会变革的立场,表现个别人耽于不同“幻想”,当作对比观。
(作者系本报记者)
作者后记:乡村承载着更多人的新幻想
老舍《离婚》作于20世纪30年代,直觉老李一家可能回的是山东乡下。民国期间当地有关的乡村建设实验,难以逃脱当时社会政治经济危机的直接影响,在当局或支持或关闭等不确定态度下,几处“实验县”,最终效果不尽如人意。
考察同时期问世的费孝通所作《江村经济》一书,该书是以人类学的方法对江苏吴江一个村庄——开弦弓村调查研究的成果,或可“幻想”假如北平一家人回的是“吴江”,会有怎样的境遇?
按吴江人的看法,“如果婚姻不美满,那是命运”。除非女方不检点或不育,否则男方不可以休妻。另一方面,“媳妇无权提出离婚”。假如男子真的与某位少奶奶恋爱,等待他的或是性命之虞。当地对已婚女子的失检行为,“从理论上说,当丈夫的可以杀死奸夫而不受惩罚”。事实上,即便丈夫杀奸夫并非“当场”,在传统法律文化中都有无罪化的认识倾向。民国时,上海地方审判厅审理过一起顾姓丈夫在捉奸时杀死奸夫的案件,按法律应判死刑或有期徒刑十年至十五年,考虑到顾本人也是受害者,被告人顾坤全最终只获刑两年。
乡野本是来处,乡村承载着更多人的新幻想。老李虽与陶渊明的辞职返乡殊途同归,但他定然会更注重孩子们的教育问题。智识者或参与乡村工业、助力乡村经济复兴,或有志于地方教育比如私塾书院的建设,相信关于家国、社会乃至世界的看法,会更趋于脚踏实地。
(2025年4月10日《法制文萃报》马霞)
编辑:吴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