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演员江珊的说法,2000年前后,北京一周能有五六个戏在演就挺好了。如今,上海、北京两地,每周都有五六十个戏在演。
江珊演了三十多年戏。近日,在司徒慧焯导演的话剧《德龄与慈禧》“2024内地复排版”中,江珊再度饰演慈禧,以一己之力撑起半壁“江山”故事。凭借《德龄与慈禧》,江珊获评壹戏剧大赏最佳女演员,今年又报名角逐第34届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
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的评选有一条“铁律”,评委们必须现场看表演。是以该剧在1月10日上海的演出公告里,出现了“白玉兰评委场”字样。该剧2025年全国巡演行程除京沪外,还包括宁波、重庆、长沙、广州、烟台、武汉、常州、沈阳等站,以每周一座城市的速度,巡演至4月。
当清宫“秘史”不再是“秘密”
《德龄与慈禧》讲述十九世纪末,一位生长在西方、受西方教育的清朝宗室“官二代”德龄郡主,来到重门深锁的紫禁城,成为慈禧的翻译、光绪的英文老师,与后宫眷属等不无周旋,参与并见证了一段清宫“秘史”可悲可笑不乏温情的故事。
2025年1月16日,话剧《德龄与慈禧》“2024内地复排版”演出现场。马霞 摄
戏剧若有灵,应该是愿意自己选择剧场的,找到比较中意的合适的时空、甚至独属于自己的“意识域界”。设想同样一部戏,走遍各地,比如在“帝都”北京、“魔都”上海、“港都”香港分别上演,遭遇风格鲜明的京味文化、海派文化、港风文化之反馈,在旨趣及现场氛围方面会有怎样的“应激”调整?
《德龄与慈禧》是香港话剧团经典剧目。随着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1998年,由杨世彭导演的粤语版《德龄与慈禧》在香港首演,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一举囊括香港舞台剧界五大奖项。论其长期傲居“港风”本土戏剧美学高地,恐不为过。编剧何冀平明确表示,该剧是对香港回归中国时代语境的回应,少女德龄如“清风吹进紫禁城”,是一座文化沟通的桥梁,“隐喻了当时的香港”。
2019年,卢燕、濮存昕、江珊、黄慧慈、郑云龙内地复排版,于京沪再掀热潮。
2025年1月16日,话剧《德龄与慈禧》“2024内地复排版”朱门再启,亮相于北京保利剧院。
比较而言,北京作为政治文化中心,又是历代王朝的故都,京味文化更多地表现在风俗礼仪、传统伦理方面积淀较深,更注重人与环境的整体关系;而港风,则指向香港自身独有的城市文化特质,市民的趣味戏说兼具中西文化交错独特韵致;至于海派文化,开放、创新、包容,业已突破上海地域界限及都市文化“范式”……这种相互镜像、观照,相信有助于京沪港三地戏剧美学的持续观察及综合评价。
《德龄与慈禧》上演近三十年,当北京的戏剧舞台在数字技术和充满活力的演艺市场冲击下,呼唤更高更新的审美标杆,当剧中所阐述的清宫“秘史”已不再是“秘密”,新的历史条件下,江珊、郎玲、肖宇梁主演的话剧《德龄与慈禧》“2024内地复排版”,如何挣脱与生俱来积存的某些“固化”成分?如何沉淀更多的历史意蕴,挖掘更多人性的幽微内涵?值得关注。
难以遮蔽的时代风云
长时间的巡演虽然疲惫,却使江珊“心里的满足感更强烈”。她说,到不同的城市,观众在观看演出的过程中给予我们的反馈也是不一样的,所以每到一个城市都有不一样的新鲜感。
江珊在剧中饰演慈禧
相较于德龄,慈禧无疑是更有“挖头”的一个角色。江珊为观众呈现了一个更有女人味的慈禧形象。但正如主题曲所唱,“挡不住大江东去水留痕”,一个特定朝代的命运,常非一人之力可以左右。需要的不仅仅是个人的觉醒,而应是一个“系统”工程。
剧中难以遮蔽的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以及一场高品格的对决风暴,于当下如何就自我价值和历史地位引发更多共鸣和启示,现场可感地更为北京观众所期待。
十九世纪末的帝都是怎样的?濒临亡国的清王朝,不得不仰视西方文明。变法失败,慈禧“祖法不可变”观念愈加根深蒂固。剧中当然也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变革和冲突,但多系点到为止。关键时刻,人物的行事有待构建更精微、更足够的内在动机和外围逻辑。
在剧中,德龄斗胆暗助光绪,主动告知外文报上刊发了康有为、梁启超在日本的消息;孙中山在美国创立兴中会……德龄给光绪以极大的安慰和鼓励。而慈禧,不少于三次,任性地将大臣奉上的折子或撕或弃,对日俄在中国东北打仗、河南水灾等国难唯恐避之不及。遗憾的是,编导也似乎对此心不在焉,将视角过于聚焦“家事”恩怨,对太后、皇帝之间以及各自的情感,有展示,却并无多少实质性的改观。慈禧所谓“我是个女人,我要有人疼我爱我,有人给我搭荫遮日,有人为我抵风挡雨”,如此台词不像是七旬皇太后、而更像其盛年时才有的心声。尤其是光绪与皇后的“家长里短”式的心结对话,在20世纪末的世情下,也许是恰如其分的,时至2025年,与当今影视剧里常见的普通夫妻的琐碎对话几无二致。剧中对于国家紧急“大事”不解题,无交代,冲突关键时亦节奏平平,很容易使观众走神。
至光绪恳请皇阿玛自己主持维新,这样的台词在明显铺垫偏移的情形下,说服力之弱,难怪部分观众失望“起急”。剧中华彩部分,不排除荣禄灯光下的重现、独白,慈禧寿宴上基于儿女“私情”之“爆发力”,令人震撼,奈何回天乏术。
人物对话,如果换成其他角色来说,依然成立,这样的对话不能说是有个性的;如果把重点放在抱怨,或过于拘泥俗情妄念,这样的角色非但不能等同于“有血有肉”,事实上对于形象的塑造堪称不小的损伤。
更像是一出童话
剧中德龄随侍权力左右,准确地说,“右”的可能性更大些。真实的德龄,在基于回忆的“自传”式作品《我和慈禧太后》一书中,常以“我”的身份,立于慈禧右侧做翻译。在剧中,德龄以智慧、真诚和爱唤醒深宫后院之曙光,以无私且无畏的爱极大地融合“交通”着东西方文化精髓。
郎玲饰演德龄一角,说话习惯是否需要融入一些特殊的处理呢?比如“西洋”腔调。参照德龄本人的演讲录音,应有助塑造独特的“这一个”人物形象。
《德龄与慈禧》淡化了传奇历史的元素,更像是一出童话照进了紫禁城。象征真善美的主人公德龄,集“公主”身份与皇宫闯入者于一身,以中西“药方”疗愈皇太后母子,惹来妒忌排挤,好在最终破釜沉舟,打赢了一场皇后与太监导演的貌似“无伤大雅”的闹剧,致皇太后幡然醒悟。母子以死亡为和解。
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语境的关键,需要尽可能地道出并保留当代人的切肤感受。话剧《德龄与慈禧》围绕晚清政治舞台和宫廷生活,为呈现更加立体和人性化的形象作出了多方尝试。如果能够与时偕行,结合新的时代课题和历史研究成果,深入挖掘剧中相关人物事件故事,兼顾不同地域文化的观赏习惯和偏好,相信会有更多更新鲜的灵感奉献给观众。
作者后记:从德龄著述到大清律例
德龄著述颇丰。值得注意的是,其以英文撰写的多部关于慈禧的作品,并非回忆录,而应归入历史小说的类别。
在话剧《德龄与慈禧》中,慈禧感叹“(宫中)四十年没听过婴儿的哭声”。按照译林出版社出版的《我和慈禧太后》一书描述,慈禧年轻时即养成了服食人乳的养生习惯,为此太后甚至特许乳母可以带小孩子入宫。无论如何,包括该书所讲述的慈禧乘火车巡游的经历,以及一些涉及重要人物重大历史事件,不宜直接拿来作为史实。
该书“译者前言”强调德龄乃“慈禧太后晚年的首席女官”。清女官一般在礼节仪式前会临时奏准执事女官名单,礼成即散,并无常设。
德龄所著《瀛台泣血记》等书署名德龄公主,事实上,作为美籍华人的德龄本人并非公主。书中提到叶赫那拉族人欲用武力篡夺皇位,被处以最残酷的火刑。其在烈焰中发誓,“有一天,叶赫那拉的子孙是一定要向努尔哈赤……清室始祖……的子孙算账的”。
比对《大清律例》,后者并没有关于火刑的内容。按律规定,死刑有二:绞、斩(即绞刑、砍头)。清《皇朝通典》曰,“死刑之最重者为凌迟、为枭示(枭首示众)”。对于“凌迟”,《大清律例》规定,“凡两犯凌迟重罪者与处决时加割刀数”。
由此,可想而知在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何以下令处死“戊戌六君子”时,特别指令要使用“大将军”钝刀。据刑场观者回忆:“这哪里是砍人,分明是锯……”
关于行刑,清末女革命家秋瑾的故事令人唏嘘。秋瑾因起义泄露被捕,在狱中留下唯一一句供词“秋风秋雨愁煞人”。据载,负责审讯的李钟岳对秋瑾维护有加,将绝命词保存下来,并答应了秋瑾临刑前的请求:行刑不解衣带,不斩首示众。李因此遭革职,并多次被追索秋瑾遗墨致悬梁自尽。至秋瑾逝世三十周年祭典,李钟岳神龛被置入杭州西湖秋祠中。
(作者系本报记者)
(2025年2月20日《法制文萃报》马霞)
编辑:吴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