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至心灵

合上杜娟老师出的新书，陆思意识到毕业后屡遭变故，深居简出，很久没回母校了。在书中，杜老师历数当年任代校长期间就做了两件事。一是倡议在校园入口起了一座土堆；另一件，是塑了一尊前辈、也是其恩师的半身像。有心再植几株松柏，奈何老伴突发意外，魂兮归去，自己体力可见地每况愈下。

陆思找出以前返校拜访老师不遇、顺便绕着校园赏银杏的照片。其中一张有个陌生小女孩，正是在那塑像前抓拍的。塑像伟岸，愈显稚女柔弱娇小。几张照片里都没有她。我在哪里？这些年我做了几件事？陆思疑惑了。

她打听到杜老师带头种植松柏，直到种下最后一棵，人病倒了。她抱着花专门回了趟母校，伫立塑像前，默默感喟。小女孩没再出现。

她匆匆找到医院。在医院门口，陆思一眼认出正在直播带货的老班长。班长胖了许多，瘦腿九分裤显得皮鞋大出几号，一双标志性的彩袜格外抢眼。想起毕业后初次见面，班长当他面撩起裤腿，展示彩袜战利品，把她吓了一跳。原来那是客户赠送他的名牌袜，陆思觉得好气又好笑。

这一回，班长劈头问起陆思资助留守孩子的事。陆思一怔，心想，资助的事，班长怎么知道的？听班长提醒她世风日下，当心骗局，陆思忙说心里有数。

问起杜老师的状况，班长应曰还好，但有反复。

病房探视时间已过，他们设法跟老师连线。打听老师家属，班长曰，老师的孩子结婚，咱们随的份子钱都被老师退了回来。

周围一阵骚动，飘来手风琴的音乐。白发蓬茸一老者，身子骨挺直了稳坐折叠椅上，对着住院楼的窗子演奏。二楼窗前人头攒动，一水儿的病号服。据说他的老伴儿正当其中，可究竟是哪一位，没谁对得上。

连线成功时，老人正闭目演奏《喀秋莎》。杜老师从视频中认出陆思，一双眼立时亮了，连声唤着她的名字。陆思鼻子一酸，好久没人这么喊自己了，她双手合十向老师问候。

老师形销骨立，笑着缓缓抬起右手。先是蜷成了拳，从小指开始，依次弹出三根手指，个个像是刚从土里生发的芽，用力一挣，瞬间定格。老师比画出一个OK的手势，又似乎嫌“OK”力度不够、那个“O”不精神。于是大拇指专注地摩摩挲挲贴着食指，捻活络了，两个指尖彼此依托，充分弯曲成“龙眼”般，突然同时向外发力。仿佛琴家在七琴弦上着力一挑，龙眼变凤眼，一放一收，《喀秋莎》旋律传来，老师手臂微颤着又抬高了些，“OK”手势竟至顾盼生辉了！陆思为老师竖起了大拇指。

“福至心灵”窗棂（图片来源：福建文艺网）

难忘当年他们一帮刚上大学的外地学生，寒假没返乡，有幸受邀来到职工宿舍楼里的杜老师家过年。几位行将毕业的学长，正为前途未卜而满面愁容。大家一起包饺子，气氛难免有些压抑。屏幕上闪现有杨丽萍的舞蹈《雀之灵》，优雅灵动，激情勃发。杜老师赞叹舞蹈名字起得好，单单一个“灵”字，一切都活了，比直接叫《孔雀》强。同学们纷纷伸出手指模仿体会其中旨趣。貌似OK的手势，有的像要互相掐起架来，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刚好当晚裁了不少的大红纸，长者用于写对联，方者则非福字莫属，案上地下铺就红彤彤的世界。陆思不禁击掌称快：“好！好一个赤霞满天，百鸟朝凤！”闻者无不欣欣然，杜老师曰：“福至心灵！幸福来了，心会变得更加灵动聪慧呢。大家新年一定会交好运！”杜老师夫妇忆起有一次回老家，见过一个“福至心灵”艺术作品，十分了得。杜老师当即从椅子上跳起，引导大家一起在纸上挥毫，先一左一右画了两条龙，龙身勾勒出“福”字的边框，龙头乃福“至”，下面正中心绘出四条锦鲤，跃跃然形成一个“心”字。其下是一对喜鹊和三只蝙蝠正将“灵”字衔来，“福至心灵”，气韵生动！其间，有学长质疑塑像前辈往事，杜老师沉吟片刻，领大家至书房看了一些物证，指点着墙上恩师写的一幅字，“我将无我，不负读者”。恩师系著名翻译家、出版社创始人，国家级出版奖项获得者，因历史原因投湖自尽。其传奇故事和不计个人得失的“无我”精神令学子们荡气回肠。吃年夜饭前，那位学长恭恭敬敬，主动领大家在那幅字前，一人一个饺子供奉而成满满的一碗……

往事已矣。班长眉飞色舞，直播间里涌进不少校友，带货的彩袜还挺抢手。屏幕上，应是护工的身影，一闪而过。看到陆思新拍的塑像松柏照片，杜老师强撑着坐起来，突然问陆思：“……回，过年，回也不回？”

回？陆思下意识地有些伤感。家里长辈相继病故，老家已无家可归了。她正要说不回，突然如梦方醒道：“回——回！过年一定回！”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是的，老家没了，精神故乡还在！故乡是老家的古建筑，是孩子们的感谢信，是书籍、学校，是老师的书房，甚至每一次祝福，每一个“OK”手势，每一个音符……陆思把花送给了手风琴老人，欲问还休。她感悟着松柏之于塑像的意义，也意识到，这些年无论做过多少事，过年有一件事是要做，而且一定要坚持做下去的。

（2025年1月23日《法制文萃报》马遐）